《唐诗三百首》赏析(12)
王维《青溪》诗赏析
言入*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裏。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说明:“色静深松裏”的“裏”字,依《简化字总表》(年新版)当合“里”,但与本诗上一联韵脚字“趣途无百里”的“里”字重复,故使用繁体。)
王维一生的生活是比较安定的,既没有像李白那样的“一生好入名山游”,也没有杜甫那样的“漂泊西南天地间”。自中进士之后的生活轨迹大致是这样的,约开元九年(公元)出官济州(治今山东济宁市)司仓参*,开元十四年秩满离任,曾到过洛阳,后至淇上继续为官,不久弃官隐居,后返回长安闲居。在这期间,王维曾有过一次较远的游历——入川,足迹所至亦不太远。后曾到过洛阳,并于嵩山隐居,至开元二十三年(公元)授右拾遗回长安后,基本没有再离开过,这首诗就是他在入川途中所作。诗中的*花川,似乎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其实它就是嘉陵江的上游,在今陕西省宝鸡市凤县内的宝成铁路沿线。这里唐代时属汉中府*花县,县即因此川而得名。但*花川现在具体在何处,久已无考。清光绪十八年修《凤县志》卷一:“*花川,旧本云县东北十里大散水流入之。唐置*花县,大散水在县东五里。又故道水,《水经注》云:经县东北*花川,南流入之。按,近日水势均不符合,自大散岭至今治城惟三岔沟南流。去治城百里安河西北流入故道,在城东里许。《方舆纪要》谓城东二里即古*花川。似指安河,今安河侧龟崖寺,土人谓为古*花县,仿佛有遗址。其城隍神像先年自彼移入今隍庙。”县志所引《水经注》今诸本不见,最早见《太平御览》所引,后《明一统志》、《读史方舆纪要》、《嘉庆重修清一统志》等多所称引,似皆祖《御览》。在《明一统志》卷三十三《陕西布*司·汉中府》:“*华川凤县东北一十里。《水经》‘大散水流*华川’,唐*花县以此名。王维有诗。”然据历代地理志推测,似*花川为山谷间地名,而其中之水即故道水(又称县河),古亦名大散水。若此推测果真,则王维所谓青溪就是今天的嘉陵江上游的凤县境河段。凤县境内,依《凤县志》云:“跬步皆山,纪不胜纪”,但这里却是由陕入川的必由之路,沿途的风光虽险,但却也是十分壮观的。
诗开头便称,一进入*花川,就沿青溪水而行,在山中转了一万圈了,却才走了不到百里的路。总写道路的曲折,行进速度的缓慢。王维此行中还写过一首诗——《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四五十里到*牛岭见*花川》,无须引用诗中的词句,单从题目就可以知道他所行走的路况了,不过这恰可以来尽情地欣赏沿途的风光。接下来便移步换景,“声喧乱石中”写河水在乱石中流淌,激起了巨大的声响,“喧”则突出其动,既写水流之急,又状水声之大。“色静深松裏”写两岸之风光,在水流声衬托下,显得格外静谧,松竹茂密,在一片沙场的喧闹中更显深幽。两句诗一动一静,相反相成,相得益彰。特别是句中“喧”、“静”两个字,既各自表现了所写对象的特征,又彼此映衬,在对照中突出各自的特征,精准、巧妙。其实作者要突出的只是一个“静”字,这是我们读诗的关键,因为这样的动静相得,正是在“喧嚣”之外才能有的景致,也是人只有来到这深静安谧的环境中才能欣赏到的景致。“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就是专写水之静:微微波动的水面,浮起了菱叶和荇菜;清澈透明的水中,映照着岸边的芦苇。我们看,这溪中的水是多么地安闲自得,急则喧呼,缓则澄澈;喧呼则与山松相寻,澄澈则与水草相照。
王维是信奉佛教的,佛理讲求入定和禅寂;王维向往隐居,隐士希望“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如此静谧的环境,自然会引起作者的禅心道意。“我心素已闲”,素就是我们前面引用《诗品》中“素处以默”的素,冲澹、冲漠的意思。这里要注意的是“已”,用同“以”、“而”,并且的意思。“闲”当然就是闲静。“素已闲”,恬淡而闲静。这一句写的是自己的主观心理渴望,是自己的追求和修养之所达到的境界。“清川澹如此”,句中的“澹”就是恬淡、静谧的意思。这是对前面四句写景诗句的点睛,把前面所写景物的特征人格化,对象化,从而成为了与自己追求契合的自然物象。
在我们的古代哲学中,有一种泛灵论的认知取向。它在哲学层面的体现是以庄子思想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以及更为广泛的格物致知观念,在*治学中层面的体现就是大家熟知的“天人感应”的自我反省体系。在大众心理层面,或者在更广阔的群体认识层面,就是万物皆有灵,宇宙万物的任何一个现象、任何一个事物的特征和变化,动植物的生命活动和生命变化,都可以给人以生存、生命或者以哲理、智慧的启示。所以,当王维看到这样的风光景致,于是他自然就会从内心深处感到,“澹”就是造物的昭示给我当然的生存状态。于是作者与自然便形成了一种心灵与外部世界的完全对称的存在状态,它不是一方对于另一方的沉浸或融入,而是和谐对立,即彼此互为镜像。因此,主体与客体互为对象,同时保持相互的独立性而不是相互淹灭。所以下面诗最末两句就不再对自然环境的流连,而是把自己的灵*安放到一个客体所昭示的状态下。
“清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我们在欣赏古代的文学作品中,凡见渔翁樵夫的形象,一定不要认为它就是一个捕鱼者、砍柴者,我们一定要联想到《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这样一段故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见而问之:“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并鱼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楚辞·渔父》中,文字与《史记》略有不同,后面还多出如下文字: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复与言。
试想,能说出这样的话,唱出这样的歌的渔父,他是个普通的捕鱼者吗?他是个知“道”者,是个“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的出世高人。这样的渔父形象,在唐诗中也是十分常见的。如张旭《桃花溪》中所问的撑船人,柳宗元笔下的“独钓寒江雪”的江上渔者和“晓汲清湘燃苦竹”的渔父,也包括王维笔下“潄流得濯足,前对钓鱼翁”的形象,都应当就是这样的世外高人。所以,王维“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自然是有深意的。
王维的这次出川之行,是他一生最远的一次单纯目的的旅行,这时的他正处在一个人生的低谷期。大约从他28岁(开元十六年,公元)开始,长达七年的闲居。看他的这几句诗中:“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他虽有隐居的愿望,但由于“世网”所累,一直没有真正地去隐居。这其中的“世网”,一则就是诗所明确说出的,家贫、兄弟未娶、小妹没嫁等这些家庭的网,一则就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出仕的愿望。他曾评说过陶渊明,任性天真,嗜酒成趣,自弃官之后,生活难以维系。重阳节的时候,虽然菊花满手,但却杯空无酒。面对贫困,他显然没有陶渊明的“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的豁出去的精神。这一点在他日后接受伪官一事上也可以得以印证。在这首《青溪》诗中,他与自然界的幽静总是相互的独立着,“请留”一词更是这一矛盾心理的无意外露。幽静的青溪之畔,诗人正在做一次精神界的生存空间的寻觅,而寻觅的步伐却在轻盈之中彳亍着。在这轻盈而彳亍的步伐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王维,也领略到了美妙的自然之趣和艺术之美的绝妙结合。诗歌欣赏的魅力我想也正在于此,在字里行间去复活一个灵*的弘深与细微,与古往今来的不朽的心灵去做审美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