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田杰雄)9月4日,新学期第一天,河南省新乡市辉县拍石头乡中心小学6年级的第一堂课是校长张锦文上的,因为暑期施工,张锦文走进教室时,黑色运动鞋上浮着一层泥土,深色裤子上还挂着一些白灰。
这是一节思想品德课。张锦文用带着辉县深山区口音的普通话向学生们提问:回到阔别两个月的校园后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几个小时前,这些孩子跟着扛着大包小包的爷爷奶奶回到这所寄宿学校,这些头发花白的长辈们,像每一个学期一样,安置好孩子后便依依不舍地离去,这是乡村留守儿童们不得不面对的现状。在这堂课上,张锦文想告诉学生们的是“感恩”,感谢老人们的送行,感谢父母虽然没能陪伴但在远方辛苦劳作的付出。
这是张锦文乡村教师职业生涯的第41年。年,全国恢复高考第二年,全校成绩名列前茅的张锦文接受了村干部的求助,选择放弃高考回村当一名小学乡村教师。前25年,他在位于深山区的乡村小学,是三十多名学生的全科老师。后16年,他在拥有名学生的辉县最大乡村寄宿小学当校长,在其他老师有事请假的时候,帮他们带班。
41年里,他无数次走过悬崖峭壁,磨破三百多双千层底布鞋。现在的他,瘦小,黝黑,常年穿着一件带着破洞的白衬衫。
新学期第一天,张锦文在给学生们上思想品德课。新京报记者田杰雄摄
一个教室三个年级
年,张锦文17岁,曾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高中,高一的升学考试,张锦文仍然考到了全校的前两名。中学校长看中张锦文,说这是一个上大学的好苗子。
事与愿违。高二的一天,老家拍石头乡寨凹村的村干部找到张锦文,告诉他村里的小学教师离开了,孩子不能没有学上,“他说‘你是村里正上高中的学生中成绩最好的,肯定能教好小学的课’。”
张锦文回忆,自己当时并不知道考上大学究竟意味着什么,村干部找过来求助的时候,自己觉得难以拒绝,还有就是住校读中学时,时常为填饱肚子犯难。而在一碗面只需一毛五的当时,张锦文当老师的头一年,每个月工资有两块钱。
在未搬进如今的拍石头乡中心小学前,张锦文在深山区简陋的屋檐下送走过一届又一届学生。
拍石头乡中心小学,学生们回归校园。新京报记者田杰雄摄
这个叫寨凹的村小学位于太行山深处,是年到年期间张锦文任教的地方。路边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翠柏,是他二十多年前种下的。
村小已经被废弃,张锦文看到那些几乎倾倒的石墙,还会想起自己那些调皮的学生,曾经在课上开小差时,就会透过石头间的缝隙,探向教室外面的世界。在冬季,风像刀子一样,沿着那些墙壁的缝隙杀进来,剜在师生的身上。为了止住孩子们和自己手脚上那些流脓的冻疮,张锦文在上学的路上拾些树枝柴火,然后和学生们一起在教室内生火取暖。
赶上更恶劣的天气,师生中午都无法回家,就要靠张锦文在教室里煮粥做饭,三十几名学生和张锦文围坐在火堆旁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挨的冬季。
那时在寨凹村的村小里能教三个高年级的老师只有张锦文一个人。三个年级的教室,也只有一间。上个世纪,“复式班”一直是在农村地区民办教师、队办教师中最为流行的教学方式。
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同一间教室里,一节课45分钟,张锦文要把这时间拆成三部分:一排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排学生预习语文课的生字,另一排学生做数学作业。张锦文可能上一秒还在教低年级的前排学生算术,下一秒就要提醒后排稍高年级的学生拿起语文课本,朗读课文。除了语文算术,张锦文还要教自然常识,所有的作业,也都只有等学生们放学后,拿到家中批改。
“我打一辈子光棍儿,也要在这里当个好老师”
张锦文在最初任教的几年里,曾因为家庭的原因两次萌生了退意。
年,张锦文22岁,作为适婚青年,家里考虑给他找一份更挣钱的工作,为娶亲做准备。
张锦文的表哥已经落脚在西安,这一年,他准备介绍张锦文到西安工作,表哥骑了一辆自行车载着张锦文准备前往新乡市转车,但还没走出乡里,出走的消息就被村干部知道了。张锦文兄弟俩在前面骑,村干部也找了辆自行车在后面追……经过村干部一番劝说,张锦文第一次出走宣告失败。
第二次在年。在征得村干部的同意后,张锦文离开小学,在*府办公室谋得了一个职位。上班后没几天,新学年开学,村干部又找上门来。原来,村里没能找到接替张锦文的乡村老师,孩子不能没学上,村干部只得再次来请张锦文回学校。
“这次回学校的经历很不一样。”张锦文回忆,那些围在校门口的学生和家长,一直在等着他。“他们一看到我回来,就迅速把我围了起来,有学生抓着我的衣襟一直不松手,孩子们似乎是松了口气,跟我说‘老师你总算回来了’。”
这是张锦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孩子们和乡亲们的意义,张锦文一直记得村干部和家长当时对自己说的话,‘张老师你辛苦辛苦,只要你在这里,我们的孩子就不会辍学’。听完之后就觉得,我认了,即使我打一辈子光棍儿,也要在这里当个好老师。”
六万公里攀山路
张锦文的老家在寨凹村的山坳里,距离任教的小学,只是从山上到山下的距离——2公里,但张锦文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照看父母,一天往返两个来回,就是8公里。
张锦文每天都要穿行的山路。新京报记者田杰雄摄
在平原地区或者城市生活的人很难想象这是怎样的8公里。山路最窄的地方只有20厘米,一边是峭壁,一边是陡坡。
山里的路陡峭,步行时迈出的腿需要抬高,这样的路,张锦文走了25年,步行的距离超过6万公里,磨坏了母亲和妻子为他制作的共三百多双千层底布鞋。
张锦文说,“千层底”和走山路更配。新京报记者田杰雄摄
这从山上到山下的路途曾间隔着生与死。年重阳节,张锦文的父亲病重在家,似是能够感到生命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老父亲一大早在病榻上叫住自己的小儿子,央求他今天不要再去学校上课,希望他能最后一次为自己穿上体面的衣服。张锦文听完后点了点头,可一出门望向山下的孩子,还是快步跑下了山。“我当时心存侥幸,没有想到父亲真的会在当天去世。”上午的课刚上到第二节,家里托人从山上带来消息,老父亲离开了人世。一年后的年腊月,张锦文同样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这是张锦文心中抹不去的痛楚。“当时家里人骂我不孝。我作为老师,又怎么会不懂得身为子女的责任。可是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这一天不在,三个年级的学生又有谁可以去教呢?”
没有让一个孩子辍学
寨凹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有8个自然村,92户人家,他们遍布各个山头。在张锦文任教的前二十五年里,他是绝大部分家庭的“常客”。年到年期间,每逢假期,张锦文总要翻山越岭去家访,为的是不让一位学生,特别是没能去上学的女童丧失学习的机会。
走过十几年前常走的道路,张锦文到现在还能说出那些差点失学的学生家的具体位置。翻山越岭间,他曾多次被家长们拒之门外,家长们认为一个女孩,一辈子只要认识“男”、“女”两个字就足够了。想要劝说家长让辍学在家的孩子重返学校,家长则认为这意味着家里将失去一个劳动力。
家长无动于衷,张锦文就十次八次去做家访,最终在自己于深山区任教的25年中没有让一个孩子辍学。
年5月,乡里将全乡24个教学点合并到一起,成为如今的拍石头乡中心小学。作为辉县最大的乡村寄宿小学,拍石头乡中心小学的生源有很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也有不少来自于其他乡镇。偶尔到了周末,当学生家长迟迟不来,无法接走孩子的时候,这些学生,就成了张锦文夫妇的孩子。张锦文会直接把孩子带回到十公里外的寨凹村老家,一起度过周末。晚上他给孩子们辅导功课,妻子就在一旁为孩子们洗衣服,他和孩子们聊天谈心,妻子就在一旁做起一大家子的晚饭。在年到年的13年间,这些被带回家的孩子的个数有时是一两个,最多的时候是十一个。
“我更想做那个雪中送炭的人”
张锦文在乡村任教的这41年来,所教班级成绩在整个辉县名列前茅,而作为小学教师,张锦文也曾连续六年在全乡的小学教师考核中名列第一。大山深处,原本不足人的小小村落,也在这41年里走出了30多名大学生,其中不乏硕士、博士。
张锦文说自己一辈子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在山区也想要做出成绩,能够给学生们好的基础教育,看他们成才。张锦文谈到了多年以前自己教的一名学生,他在作文中说自己以后要当一名修车师傅,帮叔叔阿姨老师同学都省些力气。
“当时我就对他说,好,你如果喜欢做这件事,有了目标就去努力,一样会成功。”直到几年之后,这位学生走出大山,在城市里有了几家属于自己的汽修店,张锦文才知道,那时候的鼓励给了学生实现理想的动力。
张锦文还留着多年前教育局下发的民办教师任用证。新京报记者田杰雄摄
“当老师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好的教育,是能把目光投向那些平凡的大多数,乡村教育更是这样。大多数学生其实只要能够发现自己对于生活的兴趣,哪怕做一些平凡的工作,努力能达到自己家庭中还未企及过的高度就可以了。在这样的前提下,接受教育,是孩子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虽然孩子们的路只有这一条,但实际上张锦文的路却不止一条。辉县教育局副局长赵振宁提到,张锦文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可以离开深山,去城市教学。
为什么留下不走?张锦文觉得,对条件好一些、或是生活在城市的家庭和学生而言,接受好的教育是锦上添花,而乡村地区的教育,更像是雪中送炭。教好这里的一名学生,让他认识到知识的可贵,让他从山区混沌度日的困境里摆脱出来,找到自己的价值,往往能够让一个家庭的命运发生改变,“我更想做那个雪中送炭的人。”
新京报记者田杰雄
编辑张树婧校对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