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十三岁续明日黄花蝶也愁
先生与王巩唱和之多,鲜有人比,但多是应景之作,佳作较少,我感觉最好的是《九日次韵王巩》。
九日次韵王巩
苏轼
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
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
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我喝醉了,想要睡觉了,你就不要再劝我喝酒了,就此罢休,就此罢休!你不知道,美酒酒力已经达到我的脐部,就像“从事”官已到青州。
要说起两鬓白发,我还能超过你三千丈;可是要说起诗词格律,我却要输给你一百筹。
我听说郎君令狐绹当官之后不见旧友,关闭东阁;可是我更想像太尉庾亮一样,与民同乐,同上南楼。
既然我们难得有这次重逢,你们就不用着急归去,一定要抓住大好机遇、珍惜菊花盛开的大好时光,尽情玩赏,否则,明天黄花被折殆尽,美景不再,那就不仅仅是蜜蜂发愁,连蝴蝶也要发愁了。
我醉欲眠君罢休:《宋书陶潜传》:陶渊明性嗜酒,不论贵贱造(访)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直率如此。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此处苏轼的意思应该不是像陶潜、李白一样赶客人走,“罢休”也应该不是让王巩“罢休”“饮酒”,而是罢休“劝我饮酒”,从下文说的“不用忙归去”看,他应该是在劝王巩今日要喝个一醉方休。猜想一下的话,他们饮酒的地方应该是在黄楼,或在花间,边赏花边饮酒,而不是饮完酒后再去赏花。
已教从事到青州:从事,古代官名,属官;青州,古“九州”之一,今属山东潍坊。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桓公有主簿善别(辨别,品)酒,有酒则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东晋权臣桓温手下的一个主簿善于辨别酒的好坏,他把好酒叫做青州从事,因为青州有个齐郡,齐与脐同音,好酒力一直达到脐部;把次酒叫做平原督邮,因为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同音,次酒的酒力只能到达胸腹之间。李清照《感怀寒窗败几无书史》:“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事生。”钱谦益《方生行送方尔止还金陵》:“冯君鉴我区区意,却寄青州从事来。”此处苏轼的意思应该是,堪称青州从事的美酒酒力已经达到我的脐部,我醉了。
鬓霜饶我三千丈: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此处苏轼化用,是对应后面的诗律,说自己白头发比王巩多,但文采比着王巩差远了。苏轼夸人喜欢夸大其词,不实事求是,他明明自认为自己比别人强,还总以对方比自己强来夸别人,言不由衷。呵呵。不过王巩诗才敏捷是真的。王巩从宾州起复后,苏轼为王巩写的《王定国诗集叙》说:昔日定国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百余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就是说的这次饮酒赏花之时。
闻道郎君闭东阁:李商隐师从令狐楚,常呼楚子绹为郎君。绹为翰林学士,商隐上谒,不见,因题诗云: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更重窥。
且容老子上南楼:老子,老人自称,犹老夫。《世说新语容止》载,庾太尉(庾亮)在武昌(当时任都督江、荆等六州诸军事),秋夜气佳景清,使(有作“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吟咏),音调始遒(高昂),闻函道中(楼梯上)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马扎),与诸人咏谑,竟坐(所有在座的人全过程)甚得任乐。是说大官庾亮撞见了下属在赏景吟咏,但他没有摆架子赶下属走自己赏景,而是参与其中,共同谈笑,满座的人都能尽情欢乐。苏轼用以上两个典故,是说自己当了大官也不会不理旧友。
明日黄花:指重阳节过后的菊花,后借以比喻过时或无意义的事物,泛指已失去新闻价值的报道或已失去应时作用的事物,也比喻迟暮不遇。宋胡继宗《书言故事花木类》:“过时之物,曰明日黄花。”
农历九月九日,为传统的重阳节。九是个位数中最大的数,所以《易经》把“九”定为“至数”“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而叫重阳,也叫重九。因为与“久久”同音,有长久长寿的含意,而且秋季也是一年中收获的黄金季节,重阳佳节,寓意深远,象征吉祥、长久。古人认为是个值得庆贺的吉利日子,从很早就开始过此节日,传统民俗有出游赏景、登高远眺、观赏菊花、遍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等活动,文人在这一天相聚赏花、吟诗作文很多。
常见“昨日黄花”一词,有人认为“昨日”的才是过时之物。但苏轼的意思,“今日”是指九月九日重阳节,是赏花的正经日子。过了“今日”的“明日”,黄花就不像“今日”这样美丽了。
一般认为,“明日”作宽泛的理解,不一定就是第二天。但清林衡(名玑,字羲孺,号草庐,侯官(今福州)人。博极群书,工诗歌古文词,及二王书法。生平崖岸正直,以气节自持)认为,“明日”应是实指重阳节的次日,即九月十日,而不应含糊其辞地说成重阳过后。因为菊花花期长,且以傲霜知名,不会一夜之间就萎谢。林衡引唐末诗人郑谷《十日菊》绝句:“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认为苏轼诗渊源于此。郑诗题为《十日菊》,指的就是重阳节的“明日”即十日。古人在重阳赏菊时,往往折下花朵养在瓶中,而明日晓庭中的蜂蝶所围绕的即是“残枝”,花已不复存在。郑诗说的是“蜂因此而愁”,但“蝶不知”,但苏轼说的是“蝶也愁”,更进了一步,说的是重阳节后的第二天,游客都折菊花,美景不再,“蜂”和“蝶”都愁了,那么人呢?就更惆怅了。清王文诰《苏轼诗集》:王注次公曰:盖用郑谷《十月菊》节去蜂愁蝶不知而反之也。所以说,“明日”特指九月十日应该更是苏轼本意。
但是,我还是那个观点,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学作品公诸于众后,所有权人就不是作者了,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合理的理解,只要能在其中自得其乐就行。
元丰元年(年),43岁的苏轼守徐州。王巩车载美酒、妻妾去徐州看望苏轼。那年八月,苏轼建成黄楼,九月庚辰大合乐以落之,然后苏轼在黄楼上接待王巩,赏花饮酒,何等惬意!而前一年的重阳节,徐州遭遇大水,苏轼身先士卒,带领军民抗洪,保住了徐州城,但苏轼也受尽了煎熬。苏轼《九日黄楼作》说:“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而苏轼前一年曾邀王巩到徐州饮酒赏菊,但孰料未能成行,“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但也欣慰“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两人饮酒赋诗,流连十日。王巩写诗表达欲归之意,于是苏轼即兴和答,次韵此诗,对王巩殷殷相留,希望尽兴,不留遗憾。可惜没找到王巩原韵诗。
此诗用典甚多,完全是苏轼早年作品炫技的风格。看似信手拈来,但饱含深情。此诗借景抒情,由蝶愁寓人愁,暗示自己怀才不遇,就如同即将过时之菊,含蓄委婉,诗意更浓。全诗精细收敛,清秀细密,总体较为清逸,但也老健疏放。
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