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闲暇时光里,也许做得最多的便是写诗,不停地写诗,写近体诗,游历名山大川会写;心情愉快的时候会写;忧伤的时候会写;孤独的时候会写;陷入爱河之时会写,于是你写下很多诗篇,但当你再次拿出这些曾经认为是佳作的诗时,突然发现实在是没有诗意,于是就连在原诗基础上修改的动力都没有了,这是为什么?
其实,在咨询平台上和我交流的朋友很多都有着这样的情况,但却无法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在写诗这件事上,即便创作多年的老手,有时候写下的作品却未必比一个新手写下的作品更出彩。我给他们的建议是:尽可能在业余时间多读点书,多读点诗,不停地读,越读,就越能找出自己的作品没有诗意的更多原因所在。
因为你的作品不够简练,总是喜欢将更多的东西堆砌在同一首40个字或48字的作品中;因为你的作品常常会犯显而易见的语法错误,于是一首意境极为出色的律诗,最终的境遇与你曾经束之高阁的作品一样。
此前介绍了近体诗创作首先要考虑的“简练”问题,不再多说,今天接着介绍近体诗创作系列的语法问题。需要说明的是,近体诗创作语法问题普遍存在,掌握了格律的一些常识就可以创作近体诗?当然可以,只是这些远远不够支撑你写出一首充满诗情画意的作品。
一、关于诗意的形成
到目前为止,大概谁也无法将所有的古代诗篇,特别是其中的某些诗句,用今天的语言表述出来,不是因为搞不明白句意和字义,而是很多诗句根本无法用今天的语言描述,甚至无法用古代的行文方式表述。这种情况,有些是因为诗人妙手偶得的佳句,有些则是经过无数次改动之后得到的佳句。
比如杜甫《登岳阳楼》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2句没有生僻词汇,对句也并不难懂,但是洞庭湖上天地日月的漂浮,用今天的语言终究是显得有些苍白了,而且结合后2联来看,乾坤的“浮”,同时还有“日夜”(有版本作“日月”)在洞庭湖面的“浮”,显然与大唐王朝的时局有关,简单的语言根本无法体现出本联的诗意。
再如与杜甫同时期的储光义,有一首《寒夜江口泊舟》(似乎最近倒是常常提到登船泊舟的诗篇了),其中有这样一联“吴山迟海月,楚火照江流”,用今天的语言表述同样简单:因为有山挡着,所以人们看海里升起的月亮出来得迟;楚地的灯火照着那奔流的江水。
你看,这首诗或者说这一联的诗意,在我直白的表述之下早已荡然无存。那么是储光义写得还不够好吗?当然不是。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我的文字介绍毫无美感。而这一联看似平淡无奇,却有着无穷韵味,这种韵味,正是“诗意”。
我们可以看此联的诗意来源。“楚火照江流”,本来平凡至极,甚至读不到诗的美好,尤其“楚火”2字,更仿佛是为对仗而生拉硬凑,但出句一个“迟”字,立刻让这一联,甚至整首诗都变得截然不同。而“迟”在这里,只不过是被诗人运用了这个字的使动用法。
这种语法的运用,让我们读到了真正独属于诗的意境——你也可以称其为前人所言“格调”。而你写的诗所缺少的,大概也正是这种格调。就像如今的许多流行音乐的“国风”歌曲一般,其中确实有一些有着诗的意境,与普通流行歌曲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个区别,正是因为国风歌曲用诗的语言来创作填词。
这里需要另行解释一下,诗,尤其是近体诗,你读起来充满了美感,如同上述储光义的一联警句,可能要多读几遍才能进一步领略它的美,而这“美”,全部都来自于诗的语言。有了诗的语言,你的作品才会有诗意,就像国风歌曲,甚至你写的一篇散文,若是用了诗的语言,同样会让人们感受到这篇散文如诗般的美。
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诗句的语法和句式形成了这种诗的意境。即便我在前面的文章中也提到过,古体诗与散文的语法一脉相承,但由于句式的安排,诗与散文就形成了差别,在这一点上,无论近体诗还是古体诗都是共通的。
二、诗的句式所营造的美
今天主要介绍的还是希望能够让喜欢写诗,或者想要写诗的朋友看到诗与散文之间的不同。也许你写的诗旁征博引,内涵丰富,但很多情况下你却可能用了现代散文的语法,甚至,你只是使用了孩子们写记叙文的手法,直白是直白,但,它恐怕与“诗”一点都不沾边。
在中国文学史上,韵文与散文的演变有着不同的现象,散文是逐渐往浅易的路上走,而韵文却是在往艰深的路上走。到了今天,我想,作为写诗的人来说,语言环境的改变,终究要让写下的作品更加简单。但是,简单,却并不是让它成为无法体现美感的、连打油诗都算不上的口语复述产品。
改变这一点的,正是句式。由于要找到句式的“格调”所在,我们不再单独以近体诗举例,而是从更早的诗开始,这样能够让我们较为清晰地看到,不同时期的作品所展现的诗意之美。
首先来看一首距今已近年的作品中的句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此4句来自《诗经·小雅》之《采薇》末章,也是我很久之前专门介绍《诗经》篇目时数次提及的,这首诗是纯正的四言诗,其中“矣”、“思”没有实际意义,但诗人离开家乡之时杨柳“依依”,如今归来已是雨雪“霏霏”,前后对比强烈,再加上“矣”和“思”这2个原本看似多余的语气词所带来的感伤,这样的诗意,如何让人不动容!
想要知道这寥寥4句共计16字所营造的诗意对后人的影响,看看年后,如今的我们还有多少人叫“杨柳”、“依依”、“霏霏”、“雨霏”就知道了。而在这4句中,没有难懂的字词和语法难题,纯粹靠句式营造出感伤之美,第2句和第4句的“柳”和“雪”分别用叠字单词来作为形态的修饰。这就是诗的语言。
这种诗的句式在古代散文中是常见的,甚至到了今天,我们在散文中这样表述,也仍然能够让人们体会到其中的诗意。这种格调影响深远,而且由于五言诗的兴起,以及近体诗的需要,像“杨柳依依”原本4个字,一旦被后人引入到作品中依然韵味无穷。
由于“柳”字仄声,“依”字平声,这样的四字句“平仄平平”或者说“仄仄平平”句为后来人创造了很多可能,比如宋人王之道有一首《春日无为道中》,这首诗着实寻常,但尾联用了“春容良不恶,杨柳正依依”,末句正是将四字句改成了五字句的典范,成为“平仄仄平平”,而“依”字又在上平五微部,作为末句的韵脚字,不仅恰到好处,同时让这首原本并不出彩的五律陡然变得回味悠长。
有了这一句“杨柳正依依”珠玉在前,依此变为七字句也就顺理成章了。宋末文人汪元量的作品被人们誉为“宋亡之诗史”,所谓杜甫诗“句句好”,也正是由他口中说出,他的组诗《湖州歌》中有一首七绝中起2句为“暮雨潇潇酒力微,江头杨柳正依依”。
对句“杨柳正依依”前添了2个字“江头”,五言正格律句“仄仄仄平平”(这里首字换平),就变成了“平平仄仄仄平平”(第3字可平),于是诗人通过“杨柳依依”与“暮雨潇潇”这样的句式给我们营造了一种别样的凄美场景。
不光“杨柳依依”出现这样的情况,其实有很多诗或诗句有着被后人沿用、点化的情况,并且自然也不仅仅是这样的句式让人欣赏到诗意之美,今天专门用来介绍,也不过是以点带面,真要说起诗句的句式,恐怕又需要专门说上几个月,而我又比较懒散,总是想到哪写到哪,干脆在以后的文章中慢慢讲述吧。接下来再看一个在近体诗作品中较为“醒目”的一种句式。
三、一种特立独行的句式
在诗词中,很多时候我们会读到省略谓语或者主语的句子(关于这一点,由于和近体诗的语法相关,因此打算放在即语法篇中作稍稍详细的介绍),这很正常,因为想要在有限的字数中展现足够完整的信息,必须对整个句子作简化处理,现在来看一种特立独行的句式。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上述3句出自元人马致远小令作品《天净沙》,大家都很熟悉,不再另行介绍,只看此前3句,18字共展现了9项人、景、物,但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根本没有所谓的主语、谓语、宾语,更没有相关位置添加的其他修饰语,有的只有9个词组,但是,这3个不像“正经”句子的“句子”,又有几个国人不明白的!
这种将景物展现到极致的句子,通常称之为名词代句或词组代句,即诗或词中的某句或某些句子,全部由名词或词组构成。由于它们不具备以往所见句子的结构特征,不应简单认为是使用了省略的手法,因此我将它们单独列为一种特殊的句式,并且是对于创作近体诗极有借鉴意义的句式。
上面的句式是每2个字形成一个意像,前面一个字修饰后面的字,如果是五言诗呢?显然就有了另一个样子的修饰语,比如: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虽然按语法来说,被修饰的字前后句分别是“线”和“衣”,故而应当是:(慈母手中的)线,(游子身上的)衣,但对于每个读懂这2句和读懂这首诗的人们,又如何能够忽略“慈母”和“游子”给人带来的情感冲击!而这,正是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诗歌作品完全不同于世上其他任何作品的地方。
再说到近体诗,这样的情形同样有很多,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有不少,今天就来看一首大多数朋友都有了解、花间词祖温庭筠的一首五律作品《商山早行》中的颔联: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读诗,当然要尽可能了解诗人背后以及这首诗背后的内容,本诗当作于宣宗大中末,这是温庭筠一个人的旅途,因此全诗透露出诗人的孤单与愁思,上面这10个字显现的清冷也印在了人们心中多年。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本身这些字词单独列出并没有许多美感,也没有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绝佳视角,即便在当今,这些都是你能够看到听到的,可是当这些词连在一起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凌晨便呈现在你的面前。“早行”,实际上诗人只在开篇提及“晨起”,这一联才真正展现了有多“早”。
这一联的诗意在哪儿?正是体现在这种可解与可不解之间,又或者说体现在有多种可能的“解”中,鸡鸣声,似乎侵扰了清晨时分茅店上方的月儿,又似乎这鸡鸣声、茅店、月儿在这清晨各不相干;此时板桥之上的晨霜似乎被早起的人们踏过,像一个寻常的清晨,又似乎那远远的人迹,与静静的板桥以及四周的晨霜各不相干。
可解,这是一个逐渐喧闹的清晨;可不解的,是一个所有眼前的景与物都保持着各不相干的安静,甚至,这周围的喧闹,体现的,是温庭筠一个人的孤单。而这些,都是今天单独介绍的词组代句这样的方式所带来的诗意,或者说——格调。
四、需要另行说明的地方
关于创作诗词,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式,自然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真的如同流水线作业的程序来让我们迅速掌握写诗填词的诀窍,而我想做的,只是正好在介绍诗词格律的时候,可以将古诗与散文相关或不相关的东西都呈现给喜欢的朋友们,也许会对人们创作有那么一点点的帮助。
从来没有一次掌握的知识,就像文言语法,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多读我们最有代表性的古代散文作品,但至少我们可以顺着从古到今的语法脉络,寻找到一些通用的内容,从而让我们在比较短的时间里读懂一篇散文或者一首五律,同时还能让我们逐步掌握一些共通的“点”,对于创作诗词形成诗意无疑是非常有利的。
其次,这几次没有专门讲解格律,是因为我觉得想要创作一首上佳的近体诗,绝非仅仅掌握那一点点的格律知识就可以的(话说回来,似乎光是讲格律恐怕仍然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因此近段时间也许会专门介绍语法方面的内容。掌握了格律,却没有相应的文学底蕴或者说知识储备,就想要创作出令世人侧目的律诗,无异于缘木求鱼。创作近体诗,格律是必须掌握的,但创作,真正重要的绝非格律。
比如《商山早行》首联对句是“客行悲故乡”(这里的“故乡”当是温庭筠已将客居多年的长安城南杜陵作为自己的故乡,因此他出京都奔襄阳算是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此句平仄当为“平平仄仄平”,但由于出句拗,本句首字换仄又犯孤平,于是“悲”字肩担重任,不光救对句,还要救本句,这才变为“仄平平仄平”。
仅此而已?错!“三十六体”李商隐、段成式与温庭筠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如此意境的作品,如此感伤的佳作,到头来依旧不过是温庭筠炫技的载体罢了——《商山早行》首联和颈联的平仄与拗救的情形完全一样!与很久之前介绍的李商隐《落花》一般,格律不过是这群顶尖文人玩弄于鼓掌的东西。
但你会因此讨厌温庭筠的这首诗吗?自然不会,因为格律就是格律。一首律诗,你可以偶尔不去遵循某一处,甚至特意不去遵循某几处的格律,但若是以此为借口,完全不遵循格律,那么干脆还是将你的作品都纳入古风为宜。
因此,既然要创作近体诗,那就必须要遵循格律,但是不要忘了,无论到了什么时候,真正能让你的作品出彩的,绝非格律——哪怕你也能如温李二人那般属于近体诗创作中的“技术流”,而是你诗中句式和语法带来的“诗意”。人们会更多的记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的佳句。
致读到这里的你们,重阳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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