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在不断地上演着相聚与别离,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过客。有人说,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或许是因为感情吧,如有想念,必会再见!
——编者按
季节的风,瑟瑟成诗;孤独的雁,早已南飞。冬日的雨,缠绵不绝;久盼的夕阳,未能红遍西边的云彩。街边的落叶,片片飞舞,旋转着,呢喃着,宛如即将背囊归乡的游子。
前几日,偶遇两个喜欢陶笛的孩子,久石让的“天空之城”和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被他们忧伤而含蓄的演绎着。委婉的笛音幽幽地弥漫在空气中,迂回萦绕,反复撩动着我心灵深处的平静。隐约的婉转和沧桑悠扬的笛声唤醒我对故乡山川的迷恋不舍。每一个回旋的音符看似随意不经,却又如此的干净而飘,苍凉而远,思绪随之飘向远方。
明天又是重阳节了,这个追忆思亲的日子,我又想起我的爷爷,一段往事浮上心头。
孩提时的我喜欢带着家中的小黑狗,跑到村中道地里的爷爷家。小黑去找老黄狗、小花狗它们晒晒太阳、抓抓耗子,而我喜欢和上下道地里的一帮孩子在田野里上蹿下跳,不时地惊飞一窝小鸟,然后在炊烟四起的时候,在母亲们悠长的呼唤声中,或顿足而逃,或慢慢踱步而归,或相互追闹,各自回到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再抱着一个大碗,坐到道地中间的石墩上,听白发爷爷讲家国大事,听黝黑壮实的邻家大叔讲庄稼长势。有时月上东山,身形消瘦的爷爷喝多几分,呵斥奶奶的声音就会在道地上空喋喋不休。
爷爷好喝酒,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要拎着小酒壶到马路边的供销社里帮他买二两散装的糟烧,每次看到那一勺子酒倒进壶里,我总觉得倒进去的是爷爷的快乐。爷爷的温柔只对嫡孙我一个,比我大一岁的表哥则曾经被爷爷拎着棍子撵着赶。那是临近年关的一个午后,忙碌一年的庄稼人在道地里生起几个火堆,支起几张桌子,捧着掉了几块漆的搪瓷杯,说着一年的收成,老的们坐起一起抽着劣质的烟斗,几位媳妇拉着女儿们一起扯毛线,几位大叔码着长城。小伙伴们从响的串子炮上拆下几个小鞭炮,点着后偷偷扔在人群背后,然后在别人笑骂声中窜闪。不知为何,我呆呆地站在大人背后,看他们抖动着双手抓牌打牌。表哥他从灰堆中抓起一块表面已成灰,里面还红火的炭块,踮着猫步,躲在了我背后,右手将炭火放在我后脑勺下,左手拉开我的内衣领,口中大喝一声:“呃——”悲剧就在我受惊吓猛转头时发生了,炭火掉到了我的后背上。“啊——”我痛的上下直跳,炭火也随着上下滚动摩擦着后背。等边上的婶妈们帮我拉开衣服,后背已经一片通红,水泡星星点点。闻讯赶来的爷爷,脸色铁青,顺手抄起一个木棍,朝着表哥抡过去。表哥小脸煞白,估计吓傻了,都不知躲闪,边上的姑姑一把拉过表哥,然后大喊着:“快跑呀——”医院回来时,天已全黑,北风呼啸,可怜的表哥还不知躲在哪里,有家不敢回,后来据说是躲在他奶奶家的柴堆间。
“闭月藏云遇鸡鸣,晨露敲窗在五更。几缕炊烟砖瓦上,妇孺灶前煮粥忙。路有长者牵牛早,溪边自有洗刷笑。红阳半遮东山头,儿童背包去学堂。”晨雾初散,忙着农田的大人早已出门,背着书包到上山学校读书的小伙伴们,相互串门同去,而我则由上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就代管启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虽然不是很明了这些语句的意义,但我还是按照爷爷的方式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讲解李渔的《笠翁对韵》,那时的我一直以为是鲤鱼编的书。某个冬日午后,阿黄眯着眼趴在台阶上打着瞌睡,给我讲完郑庄公掘地见母故事的爷爷懒懒地躺在在竹椅上。正在给他敲腿的我听到一阵鼾声传来,只见爷爷他手中的线装书已滑落在地上,扬起几丝尘土。轻轻捡起,连蒙带猜,才辨认出这本文字复杂、整个竖排的书名叫做《东周列国志》。把书往爷爷手上悄悄塞回去的时候,爷爷睁开了有些昏花的双眼,咳嗽两声后,继续开讲郑庄公如何假命伐宋。
空气中掺杂着牛粪的味道,摇着尾巴的阿黄贪婪地嗅着乡村的气息,几只清闲的鸭子挪着肥大的屁股,呱呱地叫着,似乎在向人们炫耀着她那肥胖的美丽。未到学龄的我在爷爷强烈要求下,被送到离家7里开外的石柱李村读小学。那是奶奶的娘家,教书的舅公没多少时间关心我,只能由太婆来照顾6岁的我。太婆年逾八旬,神智已不太清楚,那个冬日傍晚,她早早地自己一个人吃好饭,然后把门锁上昏沉睡去。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呵气成霜,而舅公还在县里开会,不曾回来,我一个人缩在门口的柴火堆里,冷并饿着。隔壁那个女孩同学发现了我,让她爸妈为我煮了一碗好香好香的面。现在我还记得那面的香味,还记得她穿着红色碎花棉袄,笑起来像铃铛晃动,不知小小的她现在何方,是否安康?
被遗忘过的我,不管爷爷怎么劝说,再也不肯住在太婆家,宁可每天早上天不亮独自一个人从四村走到石柱李,傍晚再从学校走回家里,晨昏黑白,山野的猫头鹰伴过我,早起的野兔看过我,一天又一天。
友恩公是三村人,其时在石柱李小学当老师,本来是每周回家一次。那天早上看到我顶着一袭寒气第一个走进教室后,不再住校,每天和我一起来回。信奉基督的他,给我讲诺亚方舟的故事,背马太福音,他会自己填词作曲唱歌,也会给我讲萧何月夜追韩信。走到龙坑口的时候,友恩老师指着对面李家园上方,说那是个娘子岩。相传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后,遇上京城权贵的千金,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音讯全无。娘子背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路寻夫,就算深夜遇到大虫猛兽,遭到山贼拦路打劫,风里雨里,不曾害怕过。一路艰辛到京城,却被负心郎拒之门外,从门缝中递出一纸休书。万念俱灰的她哭着喊着,天下之大也不知去向何处,来到这里的时候,见山水很好,就驻足不前了,长期保持一个向远处看的姿势,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娘子岩。被故事感动的我尚在泪眼婆娑,抬头却发现友恩老师他在偷笑,原来他在编故事,顿时上去挠他胳肢窝。老少两人的笑声把偷窥我们的兔子远远吓跑,路上的小石子听得开心,也偷偷跑到鞋子里。天边斜阳西挂,一老一少的背影,越拉越长,传来的风中,犹带着汉时的气息。
今年回家祭祖时,年近9旬的小钱公和方木公点起一根烟后,看着那丝丝青烟,叹了一口气,“你爷爷如果还在,应该90了,那时的他是村中的一把好手啊,也最宝贝你了。”闻之不禁潸然泪下,爷爷和友恩老师都离去好多年了,关于崔家村的故事越飘越远。歪脖树下的琴声断了太久,仅有那株老樟树依旧附身亲吻着溪流。
夕阳酷似谁的望眼?水里的星光还是沉默不语。月上东山头,回到四村的我邀人对饮,举起沽酒,却放不下离愁。
弯弯一镰在天,地下几曲悠悠随来和?或你,或我,或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