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山
一夕阳下,有一座鹿门山,山上有一间茅草屋,屋里有两个年轻人……
吱呀一声,山林里的静谧,顷刻碎了一地。
两位年轻人推开柴门,执手走在山道上,然后作别。其中一个青年,踽踽前行,不时扭头回望,直至在暮霭里消失。
留在原地的青年,怅然若失。从此,两人的革命生涯,算是分了道扬了镳。
此时,音乐响起: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卡!
音响师,你搞什么灰机?这是唐代,唐代,唐代,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你放什么《驼铃》,重来!
Action!
留在原地的青年,怅然若失。空寂的山林,回荡起他低沉的呤诵:
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
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
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
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
镜头缓缓前推,定格。观众看到的,是一双噙满泪水的双眼。
然后袁导一声吼:Cut!收工。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留在原地的青年,他的人生并没有收工,而是刚刚开始。这位青年,叫孟浩然,23岁。另一位年龄相仿的青年,叫张子容。两个小伙伴是湖北襄阳人,发小,几年前相约在鹿门山隐居。
这一天,张子容执意要去京城,参加来年国家公务员考试。人各有志,孟浩然特意叮嘱兄弟: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什么意思呢?就是“苟富贵、无相忘”的意思,希望友谊地久天长。
鹿门山一别,孟浩然平静的隐居,已无可挽回地泛起涟漪,他的一生开始陷入超乎寻常的纠结,正如很多人的一生。他一会儿苟且,一会儿诗;一会儿诗,一会儿远方;一会儿远方,一会儿苟且。
苟且、诗和远方,如影相随,成为他一生的伙伴,根本不用学小兄弟李白,玩什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虚招。
二苟且的孟浩然,是一个吃货,他爱酒和美食。
在襄阳,如今吃货的标配,是石花酒和宜城大虾。孟浩然的年代则不同,他的标配,是宜城酒和槎头鳊。
没喝过?没吃过?不要问我,去问时间这把杀猪刀。不过要吃槎头鳊,还真少不了刀,这把刀叫金错刀。
有一天,浩然同志在襄阳的岘山脚下钓到一条槎头鳊,然后“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这一顿吃,吃出了满满的自豪感,他趁兴向古人发难:因谢陆内史,莼羹何足传。言下之意,江东的莼羹被载入史册,简直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嘛。
槎头鳊上桌了,喝什么酒呢?当然宜城酒。无论人在旅途,还是苟且在家,老孟最爱宜城酒。“宜城多美酒,归与葛强游”,这是他想家了;“祖席宜城酒,征途云梦林”,这是他为朋友饯行。
每当可以胡吃海喝的时候,孟浩然的心情总是倍儿爽。当家里来客,他的原则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非要和客人一醉方休:府僚能枉驾,家酝复新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谁道山公醉,犹能骑马回。
好一个温馨而又惨烈的拼酒场面!
请注意,孟浩然说的“鸡黍”,貌似也是一道美食。*焖鸡米饭?不知道。
因为朋友曾请他吃过,印象极深,所以孟浩然老爱在诗里显摆。“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吃罢,孟浩然的味蕾被彻底降服,所以他以一个吃货的智慧,轻松地敲定下一顿: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一生没有大富大贵,甚至贫困潦倒。他自叹“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但即使如此地苟且,他依然没有忘记将吃货精神进行到底。
有一天,韩朝宗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孟浩然的影子。然后差人去找,结果发现浩然同志正在和朋友喝酒。来人说,兄弟,你不是和韩公有约吗,他正在等你。
浩然听罢,手一挥:没见我正喝得高兴吗?不去!
韩朝宗是什么人?朝廷采访使。不要误会,采访使可不是无职无权的新华社记者,它相当于中央第X巡视组的组长。
为什么要等孟浩然?因为韩组长欣赏他,所以约好一起去京城,然后把他推荐给朝廷。
我的乖乖,这么重要的人生际遇,孟浩然谈笑间就灭了它,这是什么样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孟浩然就是一个纯粹的吃货,一个苟且致死的吃货,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吃货。
就这样,孟浩然顽强地苟且着,直到有一天诗歌把他拯救。美丽的谬斯女神掸去他满身的苟且,然后将他放进永久保鲜的历史舞台。
三不得不说,没有诗的孟浩然,最终只会腐朽为历史的尘泥。但写诗的孟浩然,当之无愧是唐代的一个文艺大V。
这个V到底有多大?我们这样说吧,他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与王维并称为“王孟”,不仅当朝宰相张九龄、巡视组组长韩朝宗等一批权贵、高官是他的粉丝,就连圈内的大V李白、王维、杜甫、王昌龄等同样是“孟粉”。
在苟且的生活里,诗歌给了孟浩然极大安慰。他一生写了多少诗?不知道。反正如果让你去做他手中的笔,你估计会自嘲“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睡得比狗晚”。
《全唐诗》收录了余人的作品,共余首诗。算下来,人均22首,而孟浩然有多首。虽然比不上小兄弟李白过千的成绩,但老孟的诗风和人品却让小李叹服: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小老乡杜甫,对老孟的评价是“清诗句句尽堪传”。
老孟的诗名,史上是有记载的。《新唐书·孟浩然传》有这样一句话: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就是这十个字,直接秒杀全场才子。这等“杀气”,需要何等的才情?自己去研究吧。反正吃喝玩乐睡,他都能变成一首好诗。
他睡个懒觉,就有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他走个夜路,就手一挥——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他搞个露宿,就别有洞天——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爬个山,就能采到哲理的小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他去一趟岳阳楼,就豪情万丈——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有人说洞庭湖之壮观,写的人多了去了,但没有人能超过这一句……
因为有诗,他的人生变得貌似诗意。但这种虚假的诗意栖居,不是孟浩然所追求的。他深知,诗,并不是他的远方!“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这两行热泪明明告诉我们,他要的远方,还在远方。
四最近,高晓松有首歌挺火的,歌名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据说这首歌的灵感,来源于妈妈的教诲。她妈告诉他,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什么是远方?没有给出答案!高晓松的理解是田野,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确切地说,孟浩然也没弄明白:远方究竟是庙堂,还是江湖,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后世的牛人范仲淹曾有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当然,孟浩然选项中的江湖,是一个纯粹的江湖,是一个“出世”的江湖,绝不是小范所理解的——江湖只是庙堂的影子。
那一年,送走兄弟张子容后,孟浩然继续在家渔樵耕读。张兄弟也再没回来过,因为他金榜题了名,去了外地做官。孟浩然一声叹息: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但一个人隐啊隐啊隐的,似乎挺寂寞挺无聊,孟浩然决定去游,做一名中国好驴友。以他的经济状况,%是穷游。随后的10年,他行走在江湖,于是一个挤着公交或者徒步、迎着夕阳或沐着朝露、有着欢笑或噙着泪水、浅呤低唱或呐喊嘶吼的背影,在祖国的大地上或隐或现。
有一天,他和李白小兄弟在*鹤楼相遇了。多情自古伤离别啊,李白大笔一挥:故人西辞*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诞生了。
有一天,他来到岳阳楼,壮阔的大好河山让他不禁文思泉涌: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
有一天,他来到温州乐清市,见到多年“失散”的兄弟张子容。除旧迎新之际,两人终日以诗唱和,成为当地一段文化佳话。为纪念这段历史而留下的“孟楼潮韵”,至今是温州的江心十景之一。
但没有庙堂的失败,岂能真正地退守江湖?孟浩然淡泊的外表下,依然装着的是一颗滚烫的真心:“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
纠结吧?浩然君!他一路喜形于色,却一路忧伤于心。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怆?这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忍无可忍的孟浩然,决定无须再忍——出发!
去哪?京城。
干啥?考功名。
这一年,他都40岁了!然并卵。孟浩然是一个偏科严重的文艺青年,金榜与他无缘。所以,当他有机会面见国家最高领导人唐玄宗时,他直言不讳“不才明主弃”。(点文末阅读原文,参见“躲在床底下的孟浩然在想些什么?”)此后,孟浩然终身没有踏进科举考场,“入世之梦”破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出世之心”: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
折腾了大半辈子的孟浩然,不知道是否明白远方究竟在哪。那颗纠结的心,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可以抚平。
“今宵有明月,乡思远悽悽”。可以看到的是,他最终回到家乡,“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直至病亡,享年51岁。
远方到底是什么?孟浩然没有给出答案。
其实无论对生于斯、死于斯的人,还是如孟浩然一样落叶归根的人,他们花费一生能到达的最远方,不就是家乡吗?如果还有比这更远的远方,那或许是天堂或地狱!
人生不可避免地苟且,但与其寻找飘渺的远方,不如在苟且中长出你的高度,就如诗之于孟浩然!
汉水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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