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杜甫)
好友:见信如晤。前些天与人聊到重阳,我说对这一天并没有太多感觉,他回道,可是重阳几乎是诗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题材。想想,确实如此。
重阳天生适合入诗。草木凋伤,丛菊自芳,登楼饮酒,水阔山长。一应悲凉之意、慷慨之情,秋游之兴,故园之思,都与其相宜。就算抛开诗意,这一天对古人也是极重要。
九为极数,九九归一,既是无限又是初始。九月初九,至阳之数,偏逢一年阴盛阳亡之时,露寒将霜,“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古人对气机变换、时序变迁要比你我敏感无数倍,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的生命力太过微薄了,于是感时应物,见无边落木纷纷而下则不由心神摇落,见风刀相催万物衰谢则念及冉冉将老。菊英*华,于此萧条之际纷然独荣,太耀目,令人心神一震,不免相慕,希望自己也能有这般精神气,还有茱萸,红彤彤的,开满山头,“俗与此日以茱萸气烈成熟,折茱萸以插头,言辟恶而御初寒”。佩茱萸、餐菊酒,为求护生,登高台,赏菊英,以畅心怀,最终也是要应重九日名称里的嘉义,“宜于长久”。
于今人而言,春生秋成之序、长夏凛冬之苦,早已不再有那么重大切身的利害关系,它们像生活外的余兴,可以欣然悦目,也可以随口抱怨几句,不需太挂心。祭祀天地神明早已不必要了,一应避灾祛邪的习俗也被渐渐淡忘,节日如果不关乎吃与爱,都大可被遗忘。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于是那份高慨的要在这萧杀时候于凛栗秋风中登高痛饮并期久长的意气,不必要了,重阳在今天的留存,便只就剩下了那么点零星的登高习惯和敬老意味。
我也没太过过重阳,自然体会不深,便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独特的感情。何况,我不喜欢菊花。或者该这么说,几乎所有颜色鲜艳、花盘过大、花瓣繁复的花,我都不喜欢。加之大概因为生为女性,又性好自由,我对木本植物的偏好远胜草本,我爱花树,尤爱乔木,不爱盆栽,觉得植物长在地里才好(插花是另一回事,那是案头清供,但不愿轻易攀折),至于古人曾加之的种种品格,也大可抛开,它们于我两相自在,是否钟情,先看眼缘,再思脾性,譬如我嗜竹成癖,跟什么虚心劲节也没多大关系,只爱其本身,爱其青翠秀拔,修长而有逸态。人欲以草木自拟,并冠之以品格,草木比人自在的多,它们生来就不在窠臼中。
菊既不投我眼缘,于是在老杜诗中看到那句“菊花从此不须开”时,便不由得笑了起来。当然,老杜其实是爱菊的,就好饮、爱菊方面,他与陶潜必有诸多共同语言。他性豪嗜酒,也爱同道之人,写《饮中八仙歌》,潇洒至极,后来好饮,却为浇愁,“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他浇了一辈子,也未将他滚烫的热肠浇冷,而彼时,因病痛衰老,一生不曾停杯的他,连酒都喝不得了。那句里,“竹叶”指的是竹叶青。
他想起曾经的重阳,茱萸会上,“传杯不放杯”,自觉如今老病相催,朱颜早换,愧对菊花,又道,我既连酒也不能饮了,你还开花作甚呢?
写那首诗时,他暂居夔州,重阳抱病,独自登台,那首著名的《登高》是同期所作。那时,距他病死于湘江之上,只余三年。他依旧是穷病潦倒,忧愤相煎。吐蕃寇边,干戈未歇,弟妹离散,音讯早绝,新停的浊酒杯,不过是往他与终南同齐的忧端上,新添了一根稻草。
古代士人大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抱负若不得施展,那么就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超逸吧,既高格,又解脱。人生在世的苦有那么多,活着太艰难,为什么不找一条让自己稍微轻松自在些的路呢?其中尤为聪明的要属白居易,得意地自述中隐之道,世俗乐趣与精神追求两不放手,过得舒心最重要,简直为后世文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纵是屈子,他的忧也更多在家国君王,他的怜,也脱不开自怜的影子。唯有一个老杜,他瘦的只剩一身铮铮的骨头,还要把全世间的苦难,都担荷在那根骨头上。他敞开襟抱,让离乱世道里所有比他更苦的人们都住进心来,他们所有的苦堆叠在一起拉着他向下沉,他这只孤舟却不曾没顶,只将一切赋成沧桑,还有比这更激越动人的沉郁吗?
今年重阳,我未曾登高。这无妨。南朝宗炳曾将游历所见绘在居室之壁上,称“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眼下纵没有菊酒、茱萸、闸蟹、*花,那么只于这萧飒又高阔的重九之日,读一卷老杜,又何异于登高。
九月底时,我曾去到浣花草堂。竹寒沙碧,高树临溪,青苔生在石隙、砖缝、树木枝干上,如一只青年殷勤衔来当年的丹心。我独坐于不复有孤舟的水畔,想他当年的壮游,一路自齐鲁南下,行遍江浙,那时凌云的志向,大概与他后来齐终南的忧端一般高。又不禁想,我还是太仓促,剑阁、渝州、夔州、江陵、潭州……到底我只来得及,到一个草堂。
见殊
丙申重阳
图文|汪见殊
(图均摄于杜甫草堂)
见素
这里递呈的,是一本掰开了揉碎了的杂志
它不再是一整本厚厚的呈现
愿它将是生活中久久的陪伴
汪见殊谢谢,随意